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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鹞子(五)
2023-03-09 08: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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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鹞子(五)

作者:林佐成

    从医院出来,陈先由先前肿如面盆的头颅,就像突然间缩了水,变小了许多,但周身的瘀青,依然如一条条掩藏在皮肤里的肥硕蚯蚓,若明若暗地涌动,尤其是双肘,血痂连着血痂,稍有碰触,鲜血便乘了空隙,殷殷而出。

    见了他的人,都说他能从180米长的泄洪洞里活出来,是个奇迹,将来必定有后福。

    果然,泄洪事件不久,陈先由被录用为水库正式员工。大家都为他高兴,夸他命大福大,“我都是二世人了。”陈先由听了,淡然一笑。

    陈先由孤身泄洪的壮举,引起了社会关注。先是县上的记者下来采访,逼问他为何面对险情,主动请缨,陈先由睁着眼,一脸茫然,对方却不放过,实在逼急了,“我是水鹞子,我不去谁去!”陈先由丢下一句,走开了。

    事情还没完结,县上通知,要他到全县各地巡回宣讲。

    陈先由几乎是被陈双震拿绳子捆进县城的。他只讲了一次,甚至一次都没讲完,便在结结巴巴中,落荒而逃。此后,他要么装病,要么干脆将船开进水库的沟沟汊汊,躲藏起来,宣讲之事,不了了之。

    宣讲没能让陈先由成为英雄,相反,却把他推向了深渊。那是文革爆发不久,陈双震被造反派打倒,一直受他推崇的抗洪英雄陈先由,自然脱不掉干系。造反派们将陈先由抓进县城,关进禁闭室,逼问他与陈双震的关系,要他揭发陈双震的罪行。陈先由坐在凳子上,眼睛里燃烧着怒火,他一个摆渡的,能与陈双震有多大关系?他闭着嘴,一言不发。他们威胁他,不说将开除公职,陈先由还是缄口不言。

    陈先由得到不去上班的通知,足足喝了两斤老白干,然后昏睡了三天。

    陈先由回家当了农民,魂却留在了南江水库。干活的间歇,他总忍不住朝水库眺望。女人看出了眉目,提醒他把那艘废弃的小木船修修。此后,陈先由常摇了小木船,去南江水库游逛。有坐船的发现了,直向他招手,“船小,危险!”他摆着手,要往一边摇。“你是水鹞子,还会出事?”陈先由一笑,将船靠过去,原来却是熟人。两三个人便在咯吱咯吱的摇橹声中,摆着闲谈,一路向前。到底因为熟,乘船的便有意无意将话题往开除公职的事上绕,末了替他惋惜。“我都是二世人了,现在的日子都是赚来的,哪有可惜的?”陈先由呵呵一笑。

    事实上,陈先由去水库闲逛的时间越多,越感觉水库的浩渺,广袤,那些沟汊,那些水湾,让他怎么也游不尽,逛不完。有时,伫立船头,面对茫茫库水,他的心也一下变得空落落的,要是出点事?他想。可是,桀骜不驯的南江河,自水库兴建后,就像一匹被驯服的烈马。他除了偶尔载载人,实在找不出更多的事干。

    南江水库出事,是在春寒料峭的三月。那个晴好的上午,一艏由本地建造两年耗资数万元的机动船,在万众瞩目中,驶进了南江水库。这个庞然大物,撕开绿绸,划出一道道碧波,在岸上人热烈的欢呼声中,轰响着,晃动着庞大的身躯,驶向库区中央。然而,驶出四五米远,船体却猛然一晃,跟着,迅速倾斜...岸上惊恐万状的吼叫还没结束,船体已消失于茫茫的水面。

    近10人的死亡,让南江水库,风也哭泣水也呜咽。那些天,据说水面上经常有男女搂抱着嚎哭。为了安抚这些亡灵,差点被撤职的水库管理处汪主任,几乎天天黄昏,偷偷去水库大坝,焚香跪拜,祈求他们安息。

    水库管理处决定打捞价值昂贵的沉船,是在风波平息后的一个星期四下午。他们反复掂量后,决定从邻近东乡县请来专业人员。

    尽管死亡的悲伤,还没从南江水库彻底褪去,但四个潜水员的到来,还是引起不小的轰动。大家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,赶往水库大坝。人们打量着身着浅蓝潜水衣身材修长的男子,打量着他们在堤坝上轻松自如地蹦跳,既新奇又艳羡。这些常在水里讨生活的高手,怕是很快捞起那铁家伙吧,他们想。然而,当潜水员一个接一个扎向水库沉船处,然后又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摇着头,他们失望了,两个小时不到,围观的人已散去了大半。

    三天后,水库管理处去地区请来了专业打捞队。这一次,水库周围的群众,几乎无人前去围观,他们撇着嘴说,请这个,请那个,不如去请水鹞子。

    得知地区打捞队失败撤离的消息,陈先由的重感冒刚刚痊愈。他揉着依旧有些阻塞的鼻子,走出屋子,刚到院坝边,身子猛地向前一倾,跟着,两个喷嚏接连响起。他顺手揩把清鼻涕,弯腰擦在鞋后跟,而后抬起头,眺望着不远处的南江水库。

    “孩子他妈,我去水库管理处看看!”陈先由回身望一眼正在院坝里忙碌的女人,起身要走。女人似乎明白了男人心思,她一步蹿到男人身边,一爪攥住男人的下衣摆,“不准去!你感冒才好,不要命了?再说,人家专业的都拿它没办法,你逞什么能?”女人一脸怒气。陈先由瞟一眼身旁的女人,突然用力一挣,女人手一落,他身子已蹿了出去...

    陈先由将出山打捞沉船的消息,就像一阵风,吹遍了南江水库的各个角落。得到消息的村民,奔走相告。

    这是三月末的一个下午。此时的南江水库,春水漾漾,野鸟翻飞,不时吹拂的春风,既舒爽,又带着丝丝寒意。陈先由刚出现在堤坝上,村民们已黑压压地围了过来。“水鹞子,看你的了。”“水鹞子,雄起”...人们兴致勃勃地吼叫着。

    望着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,陈先由微微一笑,他掏出随身准备的半瓶老白干,拧开瓶盖,咕嘟咕嘟灌起来。他丢下酒瓶,揩把嘴,几爪扒下衣裤,只留下一条裤衩,右手抓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钢丝绳头,身子向水里一纵,眨眼之间,已没入了水中。

    堤坝上围观的人群,只看见钢丝绳如一条细小的水蛇,咝咝地拨弄着水花,直向深水处钻,不一会儿,偌大一盘钢丝绳,只剩下细小的几圈。大家的惊愕感叹还未结束,“水蛇”已停止了游动,跟着,不远处,水面一阵晃动,一个墨黑的脑袋冒了出来,早已守候在岸边小木船上的水鸭子,快速划动小木船,将又一根钢丝绳递过去...

    当陈先由前后四次潜入深水,将钢丝绳套在库底的机动船,而后青紫着一张脸游到岸边,身子骨就像抽了筋。水鸭子们刚把他扶上岸,他脚下一滑,身子已瘫在地上,鲜血随即从鼻子里,嘴巴里往外流...

    沉船打捞上岸后,有多事者,量了量没入水中的钢丝绳,竟然长达三十余米,在场的水鸭子,捏着钢丝绳,半天不吱声。

    那年的霜冻,来得早,持续时间又长。那一场接一场的霜冻,把南江水库一带的小麦、油菜、土坷垃等,都冻成了白茫茫一片。房前屋后的桉树,经不住霜冻的袭击,叶片全都由青变淡变黄。南江水库在接连几场霜冻中,水面结了厚厚一层冰,远远望去,犹如一张硕大无棚的镜片。

    山野里的孩子,哪里经受得住冰块的诱惑,他们一个个溜出家门,到冬水田的冰面上溜达、滑行。有心细胆大的孩子,发现了更大的“溜冰场”,那便是南江水库。他领着玩伴,屁颠屁颠地往水库一角的雁鹅滩跑。

    孩子们捡起路旁的木棒,使劲敲打冰面,冰面上,除不时腾起一颗两颗晶亮的小冰晶,并不见丝毫晃动;几个人又抬起路边脸盆大的石头,往冰面上砸,石头在冰面上一蹦跶,哧溜一声,滑向了远方。他们放下心来,一个胆大的孩子,第一个将脚踏上了冰面,其他人见状,也跟了上去...

    七十多岁的陈先由,从亲家处吃完泡汤往家走,心情特别好,他甚至咿咿呀呀地哼起了山野小调。就在他靠近雁鹅滩之际,只见几个孩子鬼哭狼嚎着,向岸边飞奔而来,其中一个,甚至滑倒在冰面上。他不由得一惊,把手里提着的圆尾肉一扔,冲向了冰面...

    陈先由救起了孩子,自己却未能钻出冰窟窿。直到半个月后,南江水库的冰化完,人们也未能找到尸体。有人说,他的尸体被大鱼吃了;也有人说,他化成了一只真正的水鹞子。因为,雁鹅滩上空,总会看见一只长着红喙红脚掌羽毛漆黑的水鸟,在那儿盘旋悲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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